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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-医院各处走廊上的扩音器都传出声音:“原振侠医生,请到院长室……原振侠医生,请到院长室……”
原振侠正从三楼的病房中走出来,医院的三楼是儿童病房,有著许多年幼的病人,有的甚至是才出生不久。原振侠和其他几个医生,刚才就对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缺陷,出生才三天的婴儿,作了详细的检查。
那婴儿一切都正常,就是左心瓣缺了一半,所以生存的机会,只有百分之十。就算侥幸经过了手术校正,使他可以活下去,他一生也无法和正常人一样生活。
所以,原振侠在离开病房的时候,心情十分沉重。
医院中每天都有各色各样的病人,各种年纪的病人离开人世。原振侠断不是为了那婴儿可能夭折而难过,他是在思索著一个问题。
他想的是:人,在精子和卵子结合之后,受精卵在母体的子宫之中,按程序发育长大,虽然绝大多数的情形之下,都会形成发育正常的胎儿,但是为何又会有那么多,先天性有缺陷的胎儿形成?
有些时候胎儿的形成,是有因由可以追寻的。但是更多的,却会全然原因不明。
像先天性的心脏缺陷,是怎么形成的呢?好好的一个胎儿,为甚么在身体组织那么重要的部分,会忽然少了一点东西,以致于他的发育过程,全是白费了的──因为他没有甚么活的机会。
如果少了的是一只手指、一只耳朵,那全然不成问题。可是先天性心脏缺陷的婴儿,好像有越来越多的趋势,全世界的医生都致力在研究其中的原因,可是直到如今为止,还一点结果都没有。
原振侠就是在这种心情沉重的思索之中,从病房走出来的,所以扩音器中传出来的声音虽然响亮,他也根本未曾注意。一直到一个护士用惊讶的目光望定了他:“原医生,院长在找你!”
原振侠这才“啊”地一声,听到了广播,走到电梯口。电梯恰好来到,他走了进去,遇到了另一位医生,向他打了一个招呼,道:“五楼那个怪老头子不行了?”
原振侠苦笑了一下,“五楼的那个怪老头子”,是医院中著名的病人,由原振侠主治,患的是肺癌。
超过七十岁的肺癌病人,是完全没有治愈希望的,医生所能做到的,只是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而已。
而这个病人被称为“怪老头子”,也是有原因的。
怪老头子并不是模样怪,而是他的行为怪。他独住在五楼的一间头等病房之中,送他入院的是他的三个女儿。
入院那天的情形,原振侠记得很清楚。“怪老头子”是由救护车送来的,可是看来精神却并不坏,坚持要自己走,非但不肯用担架、轮椅,而且也不要他三个女儿扶持。
怪老头子的年纪超过七十,他的三个女儿,由四十余岁到三十余岁不等。
虽然是送亲人入院,可是,这三个中年妇女,却还想在衣饰上,表示她们的身分是富贵人家,穿戴著许多俗气而不合时宜的珠宝首饰。
而且,不顾医院之中要保持寂静的普通常识,用著类似女高音的嗓子,在作连珠炮似的争论。
当怪老头子入院之前,医院方面已经决定了原振侠作他的主治医生。所以,当他坚持要自己走路之际,原振侠微笑著,并没有阻止。因为他知道,一个绝症病人的求生意志,可以使他忍受晚期症状痛苦的能力增加,这老人看来精神不差,这是一个好现象。
原振侠一直跟在他的身边,怪老头子显得相当不耐烦,走了几步,就向原振侠瞪眼睛:“小伙子,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医生的架子来。我在念医学院的时候,你这小子,当然还没出世!”
这句话,倒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,因为在病人未曾进院之前,作为主治医师,自然先要熟悉病人的资料。
病人得了肺癌,已由种种检查证实,毫无疑问。
而在病人生活资料上,却绝未注明病人本身,也是一个医生──通常,如果病人的职业是医生的话,是一定会特别指出的。
原振侠而且还曾留意过,这个病人的职业栏上,填著“已退休”的字样。
所以,那时,原振侠就用略带惊讶的语气道:“原来是前辈,请多多指教!”
这原来是一句十分普通的客套话。当知道对方的身分也是一个医生,而年纪又比自己大许多的时候,自然应该这样说法。
可是怪老头子却翻了翻眼睛:“甚么前辈,甚么多多指教,指教甚么?哼,电视剧看得太多了!”
这时,恰好有不少医院中的人在附近,都听到了原振侠和病人间的对话,几乎每一个人心中都想:这老头子真怪!“怪老头子”的名字,在医院上下不胫而走,就是从那次开始的。
原振侠当然并未介意,他不明白对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,只好顺口道:“老先生,虽然你是医生,可是现在,你是……”
他本来想讲“现在你是我的病人”,可是他的话才讲到一半,怪老头子就大声道:
“住口,谁告诉你,我是一个医生?”
原振侠不禁愕然,他望著对方:“刚才你自己说,你在医学院的时候……”
怪老头子一副不屑的神情:“我上过医学院,难道就非是医生了吗?哼,医生,现在被人称为医生的,算是甚么东西!”
这句话一出自怪老头子之口,不但原振侠怔呆,所有人都面面相觑。在医院中骂医生是“甚么东西”,这情形和在佛寺中骂和尚是“秃驴”,也就没有甚么大分别了。
其时可以听到那句话的医生,至少在五个以上,人人都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。
怪老头子却还十分得意,在讲了那句话之后,还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,以示他对自己那样讲,绝没有后悔或表示歉意之意。
原振侠知道,若果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,一定只有令得场面更加尴尬,是以他立时转向那三位女士:“三位是老先生的女儿吗?”
三位女士中年纪最大的一位,用宏亮的嗓音道:“是!我们要头等病房!”
这时,争执又起来,怪老头子立即抗议:“不,我不要住头等病房!”
三位女士坚持:“头等病房!”
怪老头子的声音不低,三位女士的声音更高,这样情形的争执,在医院中发生,本来是十分惹人反感的。可是他们争的是病房的等级,而且又是小辈坚持要住头等病房,表示她们的孝心,这又令人起敬。所以周围的人虽然暗暗皱眉,但也并没有说甚么。
原振侠在一旁,看著这样争下去,不是了局,就说:“老先生,头等病房,适宜静养,既然三位……”
怪老头子又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:“头等病房,连找一个人说说话都没有!”
三位女士之中的一个一撇嘴:“爸,没有人喜欢听你说的话的。”
这一句话,把怪老头子激怒了。他本来灰败的脸色,居然一下子就涨红,而且剧烈呛咳起来。
怪老头子在呛咳之际,神情显得十分痛苦,可是他还是挣扎著,把他的话说了出来:“你懂个屁!人人都不喜欢听,有甚么关系?怎知我不会恰好遇上一个天才,听得懂我的话?”
那位女士挨了骂,仍然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,可是也不敢再说下去了。
怪老头子连连喘气,话都讲不出来。就在他无法表示反对意见的当儿,三位女士已作了决定──头等病房。
于是,怪老头子就在原振侠、两个护士、三个家人的簇拥之下,浩浩荡荡,进入了五楼的一间头等病房。
一直到了病房门口,怪老头子才喘定了气,气吼吼地又讲了几句话。
这几句话,原振侠听了之后,就不禁呆了一呆。因为那几句话,是用又纯正又流利的德语讲出来的,讲的是:“别以为全世界都没有人懂,就等于事实不存在!”
原振侠的讶异,实在是有道理的,因为那怪老头子的外型,看起来绝不像是会说如此流利德语的人。
对了,应该来说一下这个被称为怪老头子的老人的外型了。
当然,这是说他进院那天的外型。后来,人人都知道癌细胞是如何在吞噬著人的健康,会使病人的外型,起可怕的剧变,那就不必再形容了。
进院那天的怪老头子,身形高大,但是却已经相当瘦,颧骨高耸,杂乱的短须和杂乱的头发,全是花白斑驳的,大手大脚,手上的指节骨都异常突出。
他衣著随便,穿的是一套式样十分古老的西装,那种样子的西装,只有在以那个时代作背景的电影之中,才能看得到。他手中拄著一根手杖──如果没有那根手杖,他没有人扶,只怕不能自己走动。
手杖是西式的,看来也十分残旧了。手杖头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圆球,倒还金光灿然,可能是纯金或是K金铸成的。
这种神情的一个人,忽然说起流利的德语来,不是很值得惊讶么?而且,他这两句话,分明不是存心对人家说的,而是在自言自语。由此可知,他平时在思考的时候,也是习惯使用德语的。
原振侠所立即想到的是:他说自己曾念过医学院,可能不是假的。所以,他顺口问了一句:“老先生曾在哪间医院进修过?”
怪老头子只是闷哼了一声,当时并没有回答。
一直到好几天之后,原振侠才从和他的一番对话之中,多少知道了一些他在甚么医学院进修过的资料。
原振侠记不清,那是怪老头子入院之后多少天的事了,大抵不会超过一个星期。
怪老头子当然是有名字的。他有一个相当冷僻的姓:厉,名字是大猷。可是人人在背后,都叫他怪老头子,当面,自然称他厉老先生。
几天住下来,怪老头子倒并没有甚么怪行,可是他对医药方面知识之丰富、熟稔,凡是和他接触过的医生护士,都认为他应该是一个极其杰出的医生,可是他又曾当众否认过他是医生。
有一天,医院院长和原振侠一起从他病房出来之后,就曾说过:“真奇怪,怪老头子应该是一个极出色的医生,厉大猷,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?只知道有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叫吴大猷。”
原振侠笑道:“叫大猷这个名字的人多得很,清朝就有一个词人叫钱大猷。或许他曾改过名字,所以你不知道有这个人。”
院长摇了摇头。
原振侠也知道自己这样说,在道理上不是十分讲得通。因为院长在医学界的资格相当老,一个杰出的医生,又同是中国人,没有理由是他从来未曾听说过名字的。
当时,他们的谈论到此为止,并没有深究下去。
两三天之后,当原振侠替怪老头子检查了一下,发现他越来越是恶化之际,勉强安慰他几句时。怪老头子“哼”地一声:“你是在日本学医的吧!”
原振侠不敢怠慢,忙道:“是,日本轻见医学院。”
怪老头子“哼”地一声:“日本人最虚伪了,连医生对病人也虚伪。明明病人没有救了,还要鼓励病人用意志活下去!”
原振侠道:“日本民族性有他们虚伪的一面,但是我不认为,医生鼓励病人尽量运用求生的意志,是一桩虚伪的事情。”
怪老头子又“哼”地一声:“轻见这个人在德国的时候,我见过他。他的名字很怪,好像是小……小……”
原振侠道:“轻见小剑。轻见医学院,就是他所创办的,相当有地位。”
怪老头子嘲弄似地笑了起来:“日本的医学,先学荷兰,又学德国,现在,又唯美国是尚。一塌糊涂,从来也没有自己的创造!”
原振侠听得出对方的语气之中,对自己充满了轻视,他也不禁有点生气。
原振侠虽然生气,但当然不会在一个垂死的病人面前发作,他只是道:“厉老先生是在德国学医的?”
对这一句普通的问话,怪老头子的反应也十分古怪。他的双眼睁得极大,望著天花板,眼神之中,充满了茫然的神色,像是正在缅怀著遥远的往事。
过了好久,他才从回想之中醒了过来,忽然又激动了起来:“德国又怎么样?德国人自认是医学的先驱──”
在这里,他来了一句用德语讲的话,全然是模仿德国人的语气的:“现代医学,从德国开始!”然后,他又是“哼”地一声:“狗屁!德国人一点想像力也没有,没有想像力,怎么做得好一个医生?”
他在讲最后一句话时,向原振侠望来,像是在徵求原振侠的同意。
一般来说,大多数人都会认为,医学是一门脚踏实地的科学,注重实验的结果,不妄作想像,自然对怪老头子的意见,不会同意。
可是原振侠本来就是一个想像力十分丰富的人,他又曾有过许多怪异奇幻的经历,所以他对怪老头子的说法,倒是同意的。他由衷地道:“是!”
怪老头子高兴了起来:“哼,真不容易,你居然不反对我的意见!”
他讲到这里,忽然又收敛起了高兴的神情,长叹了一声,喃喃自语:“有甚么用,有甚么用!”然后,又是一声长叹。
原振侠见他忽然伤感了起来,就不和他再说下去,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他好好休息,就要离开。
当原振侠要拉开门之际,忽然听得怪老头子讲了一句话:“我有一个儿子!”
一个人,尤其是一个老人,有一个儿子,那是普通之极的事情。原振侠听了,只是“嗯”地一声,连身子都没有转过来。
可是,怪老头子接下来的一句话,却令得原振侠像是当心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一样!
怪老头子接著说:“可是我又杀死了他!”
原振侠一怔之下,立时转过身来,发现怪老头子的双眼,直视著天花板,神色惘然。看来刚才那两句话,他根本不是对原振侠讲的,只是在自言自语。
原振侠呆了一呆,一时之间,倒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。
怪老头子双手发颤,举起来,掩住了脸,喉间发出了一阵抽噎声来。
怪老头子的行动,和他所发出的声音,足可以令人知道他的内心痛苦莫名。
原振侠在震动之余,心中“啊”了一声,这老人,他曾杀死过自己的儿子!
如果眼前的老人是普通人,原振侠一定不会想到旁的方面去。可是那怪老头子,无论从那方面来看,都是一个医生,那么他的话,就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。
譬如说,他的儿子生了病,由他来医治,而结果不治,那么,也可以说是他杀了自己的儿子。更有可能,在医治的过程之中,他曾犯过错误,导致他儿子的死亡,那也是一样的情形。
在心理上,他会认为他杀了自己的儿子。
另外还有可能是,怪老头子在强力的药物治疗之下,起了幻觉,把一件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,当作发生过。
究竟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,原振侠在未曾确切知道之前,自然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。
而就在这时,怪老头子的双手,抖得更厉害。他仍然用手掩著脸,呜咽的语声,自他的指缝之中迸出来:“我不能不杀他,不能不杀他!”
这两句话,原振侠是听得清楚的。接下来,又有几句话,由于他一面抽噎,一面说著,所以全然听不清楚。
原振侠听了那两句话,心中更是怵然。因为从这两句话听来,他不像是甚么医治过程中杀了人,而是故意的谋杀,只不过当时的情形,是“他不能不杀他”而已!
原振侠来到了床边,低声叫著:“厉老先生!厉老先生!”
怪老头子停止了抽噎,刹那间静了下来,静得原振侠认为他几乎没有呼吸了,才又听得他的声音:“刚才我在自言自语,你当作甚么也没听到吧!”
原振侠又怔了一怔,在当时的情形下,他实在不能做甚么。
对方是一个垂死的病人,就算他真的曾杀过自己的儿子,也是无法追究的事情了。
他只好答应著,走出了病房。
虽然以后几天,再也没有听得怪老头子提起甚么儿子的事来,但是原振侠心中,始终存著一个疑团。
这个疑团,也没有存在多久,就解开了。那是两三天之后,那三位女士,又一起来探访她们的父亲之后的事。
三位女士显然都已嫁了人,而且各有自己的家庭。可是她们每次来,都是一起来的,这次也不例外。
当她们离开之际,原振侠在医院门口,遇见了她们,想起了怪老头子那天的话,就叫住了她们,问:“厉老先生有一个儿子──你们的兄弟?”
原振侠才问了一句,那三位女士陡然之间哈哈大笑了起来。那真令得原振侠莫名其妙,问起她们的兄弟,而这个兄弟,又有可能是给她们父亲杀死的,那有甚么可笑的?
原振侠也不知道,如何去制止那三位女士的狂笑,他只好等著。一直等到她们总算停住了笑声,其中一个才道:“老头子想儿子想疯了,他只有我们三个女儿,哪里来的儿子!”
原振侠“啊”地一声:“可是……可是他说……”
他在考虑,是不是要把那怪老头子的话讲出来,因为那毕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。可是就在他犹豫间,另一位女士已经道:“他还说,他杀死了自己的儿子,是也不是?”
还有一位道:“他终于对人讲了,那么多天才讲,真不容易!他不想住头等病房,就是为了好向别人讲他这件事,天晓得谁会听他的?”
原振侠不禁啼笑皆非:“三位的意思是,根本没有这回事?”
三位女士道:“他也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过,那时我们的母亲还在。母亲就骂他是神经病,想要儿子想疯了,胡说八道。”
原振侠大大吁了一口气,疑团消散,他又问:“厉老先生……曾是一个医生?”
三位女士又互相望著,现出了十分滑稽的神情来,用夸张的声音反问:“医生?”
原振侠怔了一怔,看得出这三个女儿,对她们父亲的了解,连表面程度都不够。
对于这一点,原振侠实在无法掩饰对她们的不满:“厉老先生是一个很有资格的医生,他曾在德国留学,攻读医学,你们应该知道这一点。”
三姐妹互相望著,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样,纷纷道:“留学?”“在德国攻读?”“医学?”就像是她们从来也没有听过那些名词一样。
接著,她们三人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。
原振侠的心中实在十分疑惑,做女儿的,对父亲再不了解,也不可能到达这种程度的。
而看来,这三位女士的动作神态,虽然夸张一点,可又绝不是伪作出来的。这其中,自然大有蹊跷在!
他定了定神,问:“那么,厉老先生是干甚么的?”
三位女士异口同声答:“他?甚么也不干!”
原振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:“甚么也不干,那么,何以为生?靠甚么来生活?”
三位女士又笑了起来,一个道:“医生,靠祖产,祖上有产业,你明白了吗?”
原振侠摇著头:“不明白,我不明白何以你们对自己的父亲,知道得那么少?”
三位女士一怔:“少?轮到我们不明白了。你说的关于他的一切,我们听来像天方夜谭一样!”
原振侠闷哼了一声:“至少,你们应该听他讲过德语,就该知道他到过德国!”
三人一起摇头:“他极少和我们讲话,小时候,我们对他的印象是,他只是躲在乡下那幢古老大屋,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角落中。你当然知道,乡下的屋子大起来,可以大得吓死人,哪像现在,有几间房间,就算是花园洋房了!而我们家的房子又特别大,他躲在一角,谁也见不到他,还讲甚么话?”
原振侠心想,原来厉大猷不是到年纪老了才怪的,年轻的时候,已经是怪人了。
他又问:“那么你们的母亲呢?难道令堂不向你们提及厉老先生的事?”
三姐妹中的大姐摇著头:“我妈妈也很少见到他,她是乡下一个贫家女儿,忽然厉家少爷──就是我爸爸,派人来提亲,那还有甚么话说的,当然就千情万愿,嫁了过去。厉家在乡下十分有钱,我祖父又故世得早,财产全由我爸爸掌管著,我母亲日子当然过得丰衣足食,可是我爸爸不怎么见她。母亲倒是经常对我们……”
她说到这里,另一位女士打断了她的话头:“这些家里的事,不必对人家说了!”
原振侠忙道:“不,不!知道病人的情形越多,对病人越有帮助!”
当他这样说的时候,他心中不禁暗骂了自己一声“卑鄙”。
虽然他说的话,是毋容反驳的,但是他自己心中雪亮,这时自己不断地追问,只是对这位看来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厉大猷先生,有了好奇心,想知道更多一点有关他的事而已。
他这样讲了之后,三姐妹沉默了片刻,大姐才问:“老人家的病,已经没有希望了,是不是?”
原振侠叹了一声,又摊了摊手:“是的,只不过在拖日子而已!”
得到了这样的回答,三姐妹并没有甚么悲戚的表示,只是互望了一眼。
原振侠又想追问,可是又觉得,这有点像故意在打听人家的隐私,是以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。
幸而那三位女士的发表欲相当强,不等原振侠再问,大姐就道:“我母亲在我们小时候,常形容她见老头子的次数少。说是有三年,冬天特别冷,她替父亲送被子去,就有了我们三姐妹。”
原振侠听了,也不知道是笑好,还是惊愕好,夫妇之间见面少到这种程度,也算是罕见的了。
自然,在以前,乡下的豪富家庭之中,可能有这种情形发生,但通常都是男方另外有了堪眷恋的女人,才会这样。但是听来,厉大猷的情形,却又不是这样。
原振侠再问:“令尊……一直是自己一个人,住在大屋的一角?”
大姐道:“是啊,我们母亲去世很早,他也没有续娶。后来离开了乡间,来到大城市,那时我们三姐妹还要人照顾,他就雇了人来照顾我们。造了一间大屋子,他就躲在屋子的三楼,也不让我们上去,连吃饭,一家人都是不在一起吃的。”
这种情形,除了说明厉大犹是一个性情极其孤僻的人之外,似乎没有别的解释。可是从这十来天,原振侠和他接触的情形看来,厉大猷怪是有点怪,但也绝不是如此孤僻的人。
他迟疑了一下:“他的脾气,现在好像随和多了?”
三姐妹一起点头:“是,自从我们都嫁了人之后,他也老了,多半感到寂寞。所以我们有时回去看他,他也肯和我们说话,不过……几年前开始,又胡言乱语,说他本来应该有一个儿子的,可是他自己却把儿子杀死了,真是胡说!”
三位女士中,年纪最轻的那个道:“妈也说过,当她生了我,我满月的时候,她去给爸爸看,爸爸知道又是一个女儿,在看了我一眼之后呆了片刻,才道:‘我本来有一个儿子的……’当时,妈也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,只当爸在想儿子,而自己的肚子又不争气,所以低著头,半句话也不敢说。后来当我懂事了,她对我说起过这件事,还对我们说,女人的肚子,最要争气,要会生男孩子……”
原振侠不等她再讲下去,就打断了她的话头:“这样说来,令尊说他有一个儿子的事,不是几年前才开始,是早已这样说过的了?”
三姐妹对这件事,突然紧张了起来,一致道:“不管他怎么说,绝无此事!我们的父亲,只有我们三个女儿,没有别的孩子!”
当她们这样说的时候,甚至于可以说神色十分凝重。大姐忽然对其他两个道:“是不是爸快死了,有人存心不良,想假冒他的儿子,好分他的遗产?”
另外两个更加紧张起来:“有可能,我们得赶快找律师去研究一下!”
原振侠听得她们三人,忽然谈论起厉老先生的遗产来,而且又如此紧张,他自然插不上口。而三位女士一想到遗产,也顾不得再和原振侠讲下去了,一起匆匆上了车。
原振侠叹了一声,心中暗暗好笑,真想追上去告诉她们不必紧张。因为厉大猷虽然说他有一个儿子,可是这个“儿子”早已被他杀死了,早已死了的人,是绝不会和她们抢分遗产的!
当然,原振侠后来并没有这样做。经过这次谈话,原振侠对怪老头子,又有了多一点了解。可是在以后的日子中,原振侠好几次,有意要想在怪老头子自己的口中,多得知他一点事,厉大猷却绝口不言。
而厉大猷的病情越来越坏,原振侠也知道了,他的三个女儿每次到医院来,总是一起来的原因。并不是她们三姐妹的感情特别好,而是她们在互相监视。
因为厉大猷虽然危在旦夕,可是却还没有立遗嘱。三姐妹为了遗产,各怀鬼胎,唯恐有哪一个如果有单独面对老人的机会,就会把遗产多得了去。
原振侠知道了她们的心意之后,对她们相当鄙视。有一次,当三姐妹在病床前,又提出了要厉大猷立一张遗嘱,厉大猷闭目不答之际,原振侠忍不住道:“就算没有遗嘱,你们三位是他唯一的亲人,将来遗产一定由你们三人均分,何必再逼他?”
大姐闷哼了一声:“他没有遗嘱倒好了,可是管家说,前两年,他曾约了一个姓关的律师,到家里来过几次。只怕他已经有了遗嘱,便宜了不相干的外人!”
原振侠更加反感:“那你们更不该逼问他,他有自己处理财产的权利!”
年纪最轻的那个忽然说道:“那个一直和爸在一起的大保险箱──”
三姐妹和原振侠,是在病房的一角,低声谈论著的。那时,厉大猷闭著眼,完全像是甚么知觉也没有一样。
可是他三女儿这句话还没有讲完,病床之上,突然发出了极可怕的声音来。原振侠忙向床上看去,看到厉大猷竟然挣扎著想要坐起身来,灰败瘦削的头脸上,青筋突起,样子可怕之极!
厉大猷不但满头满脸全是青筋,而且,手还剧烈地发著抖,指著他的三女儿,双眼睁得极大。看他的情形,分明是在盛怒的状态之中,有甚么话要责问他的三女儿。可是他的身体,又实在太虚弱,所以除了用发颤的手指指著,和不住地喘气之外,甚么都不能做。
那时候,在他身边的一个护士也吓坏了,连忙去扶他,想把他颤动的身子按下去。
但是厉大猷却挣扎著,坚决要坐起来,护士没有法子,只好扶著他坐了起来。
当他勉强坐起来时,他全身的骨节,都在发出“格格”的声音来。那种发自一个垂死老人体内的异声,听了真使人感到死亡之神,已经直逼而来!
原振侠也忙到了病床旁,在他的背上敲著,示意护士也那么做。
三姐妹互望著,神情又是惊愕,又是惶然,显然她们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。
这时,原振侠也只以为,老人家听到了三个女儿在他的病床之前,公然讨论他的遗产而生气──这是垂死老人的通常反应。
过了一两分钟,厉大猷才缓过了一口气来,颤声道:“你……怎么知道……有……一个大保险箱?”
三女儿指著自己的心口,一时之间,不知如何回答才好。
厉大猷的声音,听来短促而凄厉,简直像是用哨子吹出来的一样:“说!”
原振侠心里想:父亲和三个女儿,曾住在一间屋子里,女儿知道父亲有一只大保险箱,那也不算甚么,何以老人家忽然生那么大的气?
在原振侠思索时,厉大猷又尖声叫了一下:“说!”
三女儿忙道:“是……我说,我说!有一次,我上三楼去……你在午睡……我当然看到了那个……放在你床边的大保险箱。”
厉大猷的神情更加可怖:“你……你……我不准你们上三楼……你去……干甚么?

三女儿被他父亲逼问得几乎哭了出来:“爸,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,我早忘记为甚么要到三楼去了!”
厉大猷急速地喘起气来,喘了好一会才停止。
原振侠示意护士让他躺下去,可是他却不肯,指著原振侠,一面喘气,一面道:“你们听著,在这里的人……全都听著……全都……”
原振侠道:“有甚么话,慢慢再说!”
在他说了这句话之后,接下来厉大猷所说的话,真令得他目瞪口呆!
厉大猷先是用力摇著手,表示他有话要说,而且非现在就说不可。接著,他声音尖利,道:“我那……只保险箱……和保险箱中的……的……”
那保险箱中有著甚么东西,他似乎十分难以说出口来。“的”了很久,身子猛烈发抖,一口气缓不过来,看来像是就此要咽气一样。
这时,三位女士紧张之极,一起在床前,望著她们的父亲。
原振侠知道,这三位女士,对父亲根本没有甚么感情。这时她们这样望著老人家,绝不是关心老人,而是关心那口大保险箱中,有著甚么金银财宝,和他准备如何处理而已。
正当原振侠这样想著的时候,老人一口气又缓了过来,说出了一句令他绝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的话来。
老人还是没有说出保险箱中的是甚么,他只是努力把一直指著原振侠的手指,离原振侠更近了些,尖声道:“我把那保险箱……送给你,一切都归你全权处理!”
接著他又道:“你们听到没有,那口大保险箱和箱中的……的……全属于他所有!

这两句话一出口,不但原振侠错愕之极,那三位女士更是张大了口,合不拢来!
原振侠陡然一震之后,用力摇了摇头。他做梦也想不到,自己会卷入了厉大猷的遗产纠纷之中。
他在几秒钟之后,就定过神来,忙道:“厉老先生,我不会要你任何东西的!”
厉大猷的喉际,发出了一下可怕的声音来。颤抖的,瘦得只剩骨头的大手,一下子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腕,手是冰冷的。在那一刹间,原振侠在感觉上,就像是被甚么鬼怪抓住了一样。
厉大猷抓住了原振侠的手,又道:“我那口大保险箱是属于你的,这是我的遗嘱。
现在有证人……听到我这样说……我还会通知律师……正式……正式……”
他讲到这里,已再也没有法子说下去,只是喘著气。原振侠向那三位女士望去,只见那三位女士都对他怒目而视。
原振侠心中,真是又好气又好笑,心想自己真可以说是无辜之极了。他忙道:“三位,你们放心,令尊的东西,我绝不会要,当然归你们所有!”
在三位女士还在回味著原振侠的话,考虑是真是假之际,厉大猷再次尖叫:“不,那是你的!是……你的……是我……”
厉大猷叫到这里,显然已超过了他体力所能支持的极限,身子一阵抽搐,双眼向上一翻。原振侠忙道:“快,准备注射器!”
急需应用的药品,就放在病房中,护士立即准备好。原振侠提起注射器,将药物注射进老人的手臂之中。
老人总算不再翻眼,眼皮垂了下来,护士将他的身子慢慢放了下来。
原振侠看看暂时情形不会有甚么恶化,才吁了一口气,向三位女士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她们离开病房。
走到了走廊的一端,虽然他心中只觉得事情荒唐可笑,但他还是十分正色地道:“甚么大保险箱,小保险箱,我绝对不会要的,你们请放心!”
三位女士直到此际,才算心头落了一块大石,不约而同地一起松了一口气。
原振侠又道:“从此之后,请你们也别再在老人家面前,提起遗嘱遗产的事了!”
三姐妹一起苦笑,大姐道:“原医生,你不知道,爸爸……初到这里时,还有不少祖产。可是……坐吃山空,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。我们三姐妹替他东挪西借,垫进去了不少,这大保险箱是我们唯一的指望……”
原振侠听到这里,几乎想要呕吐反胃了,忙一挥手:“行了,还是你们的指望,别再多说了!”
大姐这才讪讪地住了口,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,可是却又掩不住心中的高兴。
在那次之后,厉大猷的情形更坏,很少讲话。即使他在勉强有精神,可以讲话的时候,他也绝口不再提那口大保险箱的事。
原振侠自然更不会提,因为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,当真放在心上。
又隔了若干天,原振侠和另外两位医生会诊厉大猷。三位医生心中都在摇头,可是厉大猷那天,精神又特别好。
三位医生十分偶然地提到了一个医学上的问题,有了一些争执。他们偶然提到的话题,是“试管婴儿”。
一个医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,闲闲地便说了一句:“现在所谓试管婴儿,这一个名称其实是不对的,其实还是母体婴儿。”
那医生道:“把卵子自母体中取出来,使精子和卵子在试管之中结合。然后,又把受了精的卵子,移植回母体的子宫中去,让受精的卵子,仍然在母体的子宫内发育成长,再通过正常的生产程序生产出来,这难道就可以把婴儿称为试管婴儿了?”
原振侠也参加了讨论:“这名称的确值得商榷。可是,生命最初的形成,却又实在是在试管之中完成的,似乎也可以这样称呼。”
那首先提出问题的医生道:“如果婴儿一直发育成长到成为正式的生命,我的意思是,到他可以用他自己的器官呼吸空气,就像胎儿离开了母体之后的情形那样之前,全是在试管中度过的,那这个名称才正确。”
另一个医生笑了起来:“这是人类的理想之一,将来,生命,下一代的生命,全从培育器中培育出来。女人可以不必怀孕,不必再受分娩的痛苦,不会因为怀孕分娩而影响女性美妙的线条。哈哈哈!这多美妙,只不过,这不知是多少年以后,将来的事情了!”
当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,忽然听到躺在病床上的厉大猷,发出了“哼”的一下冷笑声来。
那刚才打著哈哈的医生,还笑著问:“厉老先生,我说得不对吗?”
这些日子来,医院中的医生,都知道“怪老头子”医学知识之丰富,绝不在专业医生之下,所以对他都相当尊重。但当时,那医生这样问,自然也不会有真正向厉大猷请教的意思在内,只不过是顺口说说而已。
因为所谓“试管婴儿”这种医学上的突破,还是近年来的事。就算厉大猷曾攻读过医学院,那也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。在三、四十年之前,那种情形,是想也不会有人去想及的,厉大猷当然不会有甚么意见发表。
可是,在那位医生一问之后,厉大猷却道:“哼,只是将来的事吗?”
他这句话,自然是针对那医生刚才的那番话而说的。
那医生立时笑道:“不是将来的事,难道是过去的事?”
厉大猷没有再说甚么,闭上了眼睛,只是在他脸上,流露出来的那种不屑的神情,却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。
那医生年纪轻,有点不服气,还想再说甚么。可是原振侠却作了一个手势,阻拦了他。
那两个医生离去之后不久,原振侠还留在病房之中,却又听得厉大猷又用德语,喃喃地说了几句话。原振侠没有留意去听,只听得像是在说甚么“没有想像力,就不配做医生”之类的话。
这样子,又过了半个来月,厉大猷已经进入神智不清的状态之中了。
在医院扩音器召唤原振侠到院长室去的时候,在电梯中,一个医生提起“五楼怪老头子不行了”,倒使原振侠想起了怪老头子入院后的种种情形来。
在这些日子来,原振侠对厉大猷倒有相当程度的好感。至少,他是一个十分特出的病人,不但被称为“怪老头子”,而且使人感到,一定有一些神秘的事环绕著他。可是他自己说的话,又令人莫名其妙,甚么他有一个儿子,又被他杀死了云云。
原振侠一面想著,一面来到了院长室的门口。他敲了门,听到院长室中有一个相当洪亮的陌生笑声传出来。
当他推门时,看见了一个身形壮硕的西方老人,一头银发,配著一件鲜红色的衬衫,正一面笑著,一面和院长说著话。原振侠虽然从来也未曾见过他,可是这时,却也不由自主,“啊”地一声,立时叫出了他的名字:“冯森乐博士,你是甚么时候来到东方的?”
那个壮硕的西方老人,若是有现役医生而不知道他的大名,和未曾见过他的相片的,那情形就像是现役的职业围棋手,不知道林海峰一样的不可思议。
冯森乐博士是德国人。当他以最优秀的成绩,在德国最著名的医学院毕业之后,几十年来,在人类医学的发展上,不知作出了多少页献,赢得了举世的崇仰和尊敬,是医学界的巨人。难怪原振侠一看到他,就由衷地表示自己的敬佩和高兴。
冯森乐博士的地位虽然高,但是人却十分随和,呵呵笑著:“纯粹是私人旅行──”他指著院长:“同时,也到处看看老朋友!”
原振侠陪著笑,搓著手:“能不能替我们作一个短短的讲话呢?”
原振侠是医院中医生同乐会的干事,他想趁此机会,请冯森乐博士对医院的医生讲一次话,那肯定可以获益匪浅。
但是冯森乐博士却摇头:“小伙子,让我好好度一次假,好不好?”
原振侠当然不便勉强,院长已经道:“别打扰他,他也需要休息的。振侠,刚才接到报告,五楼的厉大猷,已经在弥留阶段了。”
这时,多半是为了礼貌,所以院长和原振侠之间的对话,也是用德语进行的。原振侠点头:“是,就是今天的事情了!”
院长道:“应该通知厉大猷的家人了。”
原振侠道:“是,已经在通知中。”
他们的对话之中,提到了两次“厉大猷”的名字。冯森乐博士现出了讶异和沉思的神情来,问:“厉大猷?那是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吗?”
原振侠和院长,都想不出何以冯森乐博士,会对一个垂死的病人的名字感到兴趣。
所以听了他的问题之后,只是顺口答应了一句:“是!”
原振侠在回答了之后,本来已不必再留在院长室了。可是他觉得,能够看到冯森乐博士,是一种难得的荣幸,所以依恋著不想就走。
冯森乐博士想了一想,拿起纸笔来,在纸上相当困难地写起中国字来。他虽然是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科学家,可是要一个西方人写中国的汉字,其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。
原振侠和院长都不知道他想写甚么,都用有趣的神情看著他。过了一会,看他写出了三个字来,除了中间的一个“大”字,一下就可以看得出来之外,另外一上一下两个字,真认不出是甚么字来。
可是冯森乐博士却一本正经地问:“厉大猷,中国字是这样写?”
他这样一问,原振侠和院长,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“啊”的一声。这实在是很令人惊讶的事,那另外两个字,本来是无法认得出是甚么字来的,可是这时,经冯森乐一问,看起来,一个真像是“厉”字,而另一个,也恰似“猷”字!
原振侠和院长互望了一眼,心中大是疑惑。因为即使是中国人,在听到了“厉大猷”三个字之后,也未必能肯定写得出这三个字来的,何况是冯森乐博士!
原振侠首先觉得奇怪,道:“博士,你怎么会写得出这三个汉字来的?”
博士“啊”地一声:“真是他?他快死了?我要去看看他!”
能够使冯森乐博士这样震动,这样急于相见的人,绝不会是一个普通人,这一点,绝对可以肯定。可是厉大猷,他却不过是一个怪老头子而已。
在原振侠和院长,还未曾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,博士已经一副急不及待的样子。
原振侠忙道:“请跟我来!”
他带著冯森乐博士,向外走去,院长急急跟在后面。
博士一经过医院的走廊,立时被人认了出来,造成了极大的轰动。不论是年长的,还是年轻的医生,都像是被磁石吸引了一样,跟在他们的后面。以致进电梯时,电梯中因为人太多,而发出了过重的警告。
院长千劝万劝,才劝得几个人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电梯。
电梯升向五楼,在电梯中,博士道:“这位厉大猷先生,是我求学时期最要好的同学!”
原振侠是听厉大猷自己说过,曾在德国读过医学院的,虽然这件事连他的三个女儿都不知道。所以这时原振侠听了,并不感到十分意外。
博士继续以感慨万千的语气道:“那时,大家是那么年轻,他是那么出色,比我出色多了──”
博士一面说著,一面摇著头:“有一次,他和一个老教授发生了争执。他坚持说,作为一个医生,如果没有想像力,就不配,而教授斥责他的那句话。啊!就是那句话,使我对医学的观念,起了极大的改变,我受了他的影响,才在医学上有了成就!”
博士的那一番话,更是听得人人目瞪口呆,没有人想得到,怪老头子竟然有那么大的来头。连世界公认当代最伟大的医学家,都是因为在观念上受了他一句话的影响,而才有今日的成就的!
博士在继续说著:“尽管他和教授之间经常有争执,但他是如此出色,学校方面十分器重他,授权他可以单独随时使用学校实验室的任何设备。对于一个还未读毕课程的学生来说,这是开校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荣,当时所有的学生,谁不羡慕!”
博士说到这里,电梯已到五楼。所有的人,又跟著原振侠,走向厉大猷的病房。
那三位女士,这时正在病房的门外,忽然看到那么多人汹涌而来,不知发生了甚么事,吓得有点不知所措。原振侠来到了近前,她们齐声叫道:“原医生,我爸爸──”
原振侠一面推开病房的门,一面示意她们三人跟进来。
冯森乐博士一下子就来到病床前,先是呆了一呆,那是自然而然的反应。他们两人当年再亲密,这时,已分开了几十年,而且厉大猷又垂死,样子自然完全变了。但在一呆之后,他已叫著:“大猷!大猷!看看是谁来看你?冯森乐,汉斯·冯森乐!”
然而,躺在床上的厉大猷,却一点反应也没有。冯森乐博士翻开了他的眼皮,看了一看,神情苦涩:“我……来迟了!”
就在这时,厉大猷的喉间,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音。博士叹了一声,拉起了床单,慢慢地盖上了厉大猷的脸,这表示,病人已与世长辞了。
博士难过地摇著头,转身走了出去。原振侠忙道:“博士,我希望在你那里,多了解一下厉先生当年在德国的事情。”
博士想了一想:“可以,我在院长室等你。”
原振侠本来还有点怀疑,博士口中的那个厉大猷,是不是就是这个厉大猷。但在听得博士提到了医生的想像力之后,原振侠再无怀疑。因为同样的话,他不止听厉大猷说过十次了。
博士和院长离去,当病人死了之后,医生需要做的事,只是签发死亡证明而已。原振侠在病床前站了一会,叹了一下,耳中传来那三姐妹毫无感情的哭声,觉得很不是味道。
他吩咐了几句,准备离去时,三姐妹中的大姐叫住了他:“原医生,宣读遗嘱那天,律师说你必须在场。”
原振侠怔了一怔:“我甚么都不要,何必在场?”
大姐叹了一声:“爸那天在当众宣布了之后,后来又把律师找来过,把那……保险箱的事,正式写进了遗嘱之中,所以律师说你必须在场!”
原振侠苦笑了一下:“好,我到一到就走!”
三姐妹的神情,像是还不是很肯相信,原振侠真的肯放弃那只里面可能有著钜大财富的保险箱,可是又不敢叫原振侠再一次保证。那种患得患失的尴尬神情,使原振侠绝不愿再看下去,转身就走出了病房。
当原振侠来到了院长室中的时候,院长室中挤满了人。
博士正在说:“看样子,我再在贵院,贵院的正常工作完全没有法子展开了,我还是快离开吧!”
挤在院长室中的人,一起发出反对的声音。
可是博士已从人丛中挤了出来,向原振侠眨了眨眼,原振侠会意,忙跟在博士的身后。
跟在博士身后的人很多,可是原振侠一直是最贴近他的一个。所以,当博士上了他自己的车子之后,原振侠立即跟了上去,车子立刻发动,其余的人就只好顿足。
车子驶出了一会,博士才道:“这些年来,我一直在奇怪,厉大猷这个名字,应该是举世皆知才是,何以竟然完全没有人知道?你可知道他在干甚么,而放弃了医生的职业?”
原振侠道:“据我所知,他根本没有当过医生。而这些年来,他甚么也没有做过!

冯森乐博士用断然的语气道:“不可能,当年在医学院中,他曾有过三天三夜在实验室工作,不眠不休的纪录。这个人,医学院上下,都称他对医学有狂热,他则自称只是对生命有狂热,因为医学是最接近生命的科学。这样的一个人,怎么可能放弃医学?
放弃行医,放弃进一步观察生命奥秘的机会,不可能!”
原振侠苦笑了一下:“听你这样说,我也觉得不可能,可是事实却是。他的三个女儿,甚至不知道他曾留学德国,更不知道他学过医!”
正在驾车的博士,一听得这样说,惊讶得目瞪口呆,车子几乎差点撞上路边的电灯柱!
原振侠接著,把他所知的有关厉大猷的一切,都简略地叙述了一下。
博士道:“他一定是在暗中研究甚么,只可惜没有成功而已!”
原振侠摇头:“虽然他长时间独居,可是看情形,也不像是他拥有一个私人的研究室。”
博士仍然惊讶不已:“为甚么?真怪,他的行为一直是十分怪异的。就像当时,还差几个月就可以取得正式文凭时,他突然走了一样!”
原振侠扬了扬眉,没有插言。博士又续道:“虽然,人人都公认,连学院的考试委员会也认为,对厉大猷这样的天才来说,有没有正式的文凭是绝不重要的。凭他的研究,迟早,全世界医学院都会乐意授给他任何荣衔。可是他一声不响就走了……唉,我一直以为那是由于战争的缘故,现在看来……不是很像!”
原振侠反问:“因为战争?”
博士道:“是,那时,中国正受日本的侵略,而他又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,我们都猜,他一定是回国去贡献他的所长了!”
原振侠喃喃地道:“热情洋溢?”
他对这四个字的评语,实在无法不表示怀疑,因为就他所知,厉大猷完全不属于那一类型的人物。
博士听出了他语气之中的疑惑:“当然是,他和女同学之间的浪漫史,多得数不完。而在离开之前大半年,他和一位金发美女公然同居!”
原振侠“啊”地一声,急忙问:“在他的众多女友之中,或者是那位和他同居了半年的金发美女,是不是有曾怀过孕的?”
博士半转过头,奇怪地望了原振侠一眼,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十分突兀。
原振侠解释了一下,厉大猷曾提及过他有一个儿子,而他又杀死了儿子的话。
博士皱著眉,停了片刻,道:“我知道,他曾利用学院的实验设备,替女同学做过几次人工流产手术,那是轻而易举的事。有几次,不怕你笑,我们争著做他的助手。”
原振侠听博士讲得那么坦白,他也不禁会心地笑了起来。谁不曾年轻过呢?年轻人总有点胡闹荒唐事的。冯森乐博士一直到现在,都那么开朗活泼,年轻时自然是学院中出名的捣蛋人物之一了。
原振侠忍不住问:“那么,会不会是……他进行的人工流产手术之中,有的是他……的孩子?所以到了晚年,他因为没有儿子,而形成了一种幻觉?”